像能把心裡的空虛盡數吞噬的夜裡,細聽潮聲沖刷堤岸。 此岸黯淡無光,粼粼波光原來是對岸燈火通明。

曾幾何時想要抵達的那地方,有前人辛苦構築,今人活躍其上。多璀璨,多漂亮。 年幼時攔住自己的聲音在長大後消失。到了現在,想要去,出發便是。

但海深不見底,充滿未知,叫人膽怯。猶豫許久,終究還是沒能踏出第一步。 直到看到海中心的一點銀光,從海底升起的潛水艇。艦長爬出船艙,朝這邊揮了揮手。

——那便是航海的開端。

成澤看著眼前人不可置信的神情,操作比賽大廳的設定面板時也心有戚戚然。在做的事情毫無疑問是某種形式的背叛,想必會令對方相當失望吧——
「呐,澤仔。」尤利慎重地確認道。「你讓我把情人節的預定空出來,就是為了這?」
「嗯,抱歉啦。」成澤的視線還停留在面板上。「白收學費的良心在痛。」
「欸⋯⋯」
「所以今天約尤利的是成澤『教練』哦。」
成澤苦笑著,看尤利的嘴巴越來越扁,眉頭越皺越深,最終「啊!!怎麼會這樣!!」的跪倒在地。反應很誇張,但成澤和尤利相處了好一段時間,深知戀人只在還能輕鬆面對時才會這樣演。
「我明明聽澤仔說有禮物⋯⋯」尤利維持著跪倒的姿勢,小聲嘀咕,還夾雜幾聲假哭。
「禮物是真的。」成澤也蹲下,拍了拍她的肩膀,以開玩笑的口吻道:「為了自稱『不適合打真格』又『不適合拿鸚鵡螺』的尤利⋯⋯」
「⋯⋯什麼時候聽到的?」

尤利打斷發言,緩緩地抬起了頭,筆直地看向成澤。嘴角雖然上挑,天藍色的眼瞳裡卻毫無笑意——就連成澤也能瞬間明白,啊,尤利動真格了。
既然如此,那就誠實回答:「是在新年回去城寨拜年的時候,林霄小姐提到她在真格比賽晉級⋯⋯」
「啊,那時候呢。聊得太盡興了,沒注意到音量啊。被聽到也是活該。」尤利扶了扶額頭。「可是我必須糾正。」
「糾正?」
「那不是『自稱』,而是陳述事實哦。」説罷,尤利自嘲地笑了笑。「你也知道,我最近⋯⋯」
「尤利上一次打真格是快十個月前。」成澤補足道。
「⋯⋯真格挑戰三敗結束,還不止一次,輸著走的。」尤利淡然道。「那時候我就知道,自己不適合打比賽。」
成澤道:「連敗有只是當時狀態不好,我也⋯⋯」
「不一樣。」
尤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。
「我和澤仔不一樣,我⋯⋯」

叮!嗶⋯⋯嗶⋯⋯嗶⋯⋯嗶⋯⋯
遊戲大廳裡響起私人比賽的倒計時,兩人面前出現投影視窗,顯示比賽場地與模式。
「呼⋯⋯在尤利逃出去之前設定好了。」
成澤抵著尤利驚愕的視線,默默收起了大廳的控制面板。
「是我錯過機會⋯⋯」尤利沮喪地垂下頭。
將近兩年的同居人兼教練靦腆地笑了。
「尤利,隨便帶把武器過來吧。當然,要是能帶**你最想用的武器**來就最好了。」
倒計時尚餘幾十秒,成澤準備完成,只等尤利的確認便可出發。
尤利抿起嘴唇,猶豫到最後一秒,按下確定。

還沒出過海,要先從輕舟開始。 黑色、銀色、白色、黃色,小船習慣了海,只要筆直航行,總有一天能抵達對岸吧。 但自己嚮往的,真的只有那片景色嗎?

爬進自己的潛水艦,身周忽然化為驚濤駭浪。手還沒抓穩船舵,便被推回當初的海岸。 不甘湧上心頭,駕著小船重新出航,然而怒海無情,輕舟翻沉。 纏著海藻,爬上石灘,全身都在顫抖。

即使看到對岸璀璨,即使回想起那天招手的人⋯⋯ 現在的自己,只想留在陸地。

場地是鰻鯰區,規則是真格塔樓,不過這次是散步模式。天橋為了配合塔樓而比佔地對戰來得短,地面的掩護物也放得不多,較為寬闊空曠,幾乎能直接看到對手的重生地。
成澤身纏Bravo隊的藍色墨汁,從生成器出發,前進到場地中央的塔樓旁,想尋找分配在Alpha隊的尤利。然而,地面上別說是塗墨的痕跡,就連一點飛沫都沒有。就算用定點偵察器檢查視線的死角,也沒有發現——
謎底很簡單,因為尤利根本沒步出本陣。仔細一看,Alpha隊本陣右側的高台上,正有人坐在電線桿間架著的鐵網,晃著懸空的雙腳。成澤無奈地笑了笑,徒步走到鐵網下。停在高台上的斑鳩察覺到人的氣息,瞥了這邊一眼便飛走,拍打翅膀的聲音正好引起了尤利的注意。
「坐那麼高,在幹嘛呢。」成澤抬頭問。
「太久沒用生成器出發,正好降落在這裡。」尤利漫不經心道。
「就那麼剛好地落在尤利說的『最佳取景點』啊。明明你說過,這裡很窄,要精準地降落很困難。」成澤看著尤利別過頭,又連忙補充:「沒有在責怪!不過要抬頭說話會累,能下來嗎?」
尤利猶豫了一瞬,嘆了口氣,才不情願地拿起一直用手護著的武器,化為魷魚穿過鐵網,降落在成澤的面前。

「尤利拿了鸚鵡螺。」成澤道。
「畢竟澤仔說要拿『最想用的武器』來⋯⋯」
尤利看了看握著武器的手。
「明明澤仔讓我別再拿鸚鵡螺,對不起。」
成澤一看,尤利的手正不住地顫抖,抖動的幅度明顯到不用靠近就能看清。
「從什麼時候開始的?」他問。
「從最後一場真格比賽開始⋯⋯」尤利道。「之後的活動比賽也好,祭典也好,都會這樣。」
成澤有點愕然地張嘴。最後一場真格比賽,那就是快十個月前的事。自己對她說「別再用鸚鵡螺」,似乎也是那個時候的事情。
「去熊先生商會打工時不會這樣,可是一旦進賽場,就會抖個不停。」她把手指靠攏,似乎想讓手穩下來,卻無濟於事。「澤仔以前⋯⋯就算手抖個不停也必須持槍,對吧?」
「我⋯⋯」
成澤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時刻。但要是有命令,即使狀態欠佳也必須出擊吧。
「所以,對著那樣的你,我實在說不出口。不敢說出口。」尤利苦笑。「我和澤仔不一樣。我不需要出生入死,不需要面對什麼兇惡的敵人⋯⋯連X比賽都不是,只是單純的真格比賽而已,我卻變成這樣了。
「最初只是怕輸。怕輸掉比賽後看到隊友們失望的神情。甚至到後來,會因為太怕輸而畏縮,連對手的槍口都會怕。
「我知道自己資歷很淺,也沒有能一朝一夕追上別人的才能。明知道自己和很多人都有很大的差距,只能透過不斷磨練來收窄,但我怕。
「怕了就不敢上賽場,想著以後再去就好⋯⋯結果太久沒有比賽,空窗期過後更是無法想像會變得有多糟糕。
「我不想讓澤仔失望,但我做不到曾經做到的事,達不到曾經達到的高度。
「我不想被你看到我這樣,所以⋯⋯逃了很久。」
不知道該定義為苦惱還是恐懼的東西化為海浪,一波又一波,不斷疊加,連綿地侵蝕尚未穩定的根基。
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。」

尤利的聲線越來越弱,天藍色的眼睛隔著近視眼鏡的鏡片看了看周圍,又把視線落在眼前人身上。
「F190⋯⋯澤仔在那場比賽裡就是穿這件外套。場地和規則,都和那天一樣。你想我回想那天的事。
「這裡明明是我夢寐以求想要踏足的地方,手中明明是我最憧憬的武器。
「一切都很耀眼,閃閃發亮到覺得刺眼。」
藏不住了。低下頭是最後的手段。明明還想逞強,淚珠卻不聽使喚,從還沒來得及擠出笑容的臉上一滴一滴滑落。
「明明是那麼的憧憬,我現在卻只覺得,好痛⋯⋯」

「但尤利沒放手。」
 成澤往前踏了一步。
「我見過尤利在深夜研究鸚鵡螺號的攻略和技巧,今天的裝備也和那時候不一樣,想必裝備能力有好好調整過吧。」他伸出左手,覆上尤利握著鸚鵡螺握把的左手。「你還是會獨自思考怎麼好好運用它,這是在賽場外的努力。」
「可是⋯⋯」
「說實話,我更喜歡尤利用平常那把槍。無論還是塗墨佔地還是用終極發射都用得相當出色,能在賽場上好好活躍,發光發熱。」手心能感覺到顫抖尚未平息,於是又用拇指搓了搓。「只要一如既往,你不用特別教也能完成該做的事,只要稍作提點就能更上一層樓。但是⋯⋯」
「但是?」
「我也是後來才明白。尤利嚮往的不只有比賽本身,還有那天的我⋯⋯和警備隊狙擊手不一樣的**鸚鵡螺使**。」
成澤娓娓道來。
「我自幼被培育成狙擊手,習慣了狙擊槍的行動模式。但那不適合鸚鵡螺,一開始覺得順手,到了某個階段才發現以前習慣的東西完全不管用,碰壁之後可摸索過一大輪呐。
「用另一個系統的武器,尤其是和原本的相差那麼遠,無論是武器的操作方式、移動模式還是射程,都像是要從零開始重新學習。
「回想起來,那時候時間有限,幹過的事在今天看來蠻辛苦的。」
「辛苦⋯⋯」尤利喃喃道。「那為什麼澤仔還會繼續用鸚鵡螺?」
「因為喜歡,想進步,想用得更好——和尤利想的一樣吧?」成澤的左手轉向尤利的臉,輕輕擦去淚痕。「不過沒想到,那時候所做的一切,會替將來想用好鸚鵡螺的誰拓了荒。」
聞言,尤利瞪大了眼睛,正好對上成澤橄欖色的眼眸。

「我是尤利的教練。我會陪著你,引導你,把我所知的一切教給你。
「就算輸了比賽也沒關係,我不介意勝敗。我在乎的只有尤利能不能成就想成就的事。
「有空窗期就一起填補,有不足的地方就一起學習,遇到困難就一起想辦法。這是我在這裡的理由。
「無論尤利選擇怎樣的路,過程如何,抵達的目的地為何⋯⋯我希望能讓尤利在將來回憶現在時,可以笑著說,『那時候發生過這樣的事呢』。所以⋯⋯」
那是成澤在從察覺到尤利的問題、想開誠佈公起就反芻演練過無數次的話語。因為擔憂這話不中聽,甚至還向以前的同僚們請教過。
那這番話的對象聽到後有什麼反應呢?
好不容易才乾的淚水再度缺堤,這次尤利不再收斂也不再逞強,向前踏一步的同時聲淚俱下:
「這種話,聽了不就只能加油了嗎——!!」

暴風雨過去,已是拂曉時分。 從避雨處走出來,便看到那天的潛水艦停靠在岸邊。 艦長從船艙探出頭,朝這邊招了招手,說: 這裡有地圖、指南針和操作手冊,航海日誌都任你翻看。 你身心準備好,就跟我來,我帶你航海。 無論要在對岸落腳,還是要活在這片汪洋上都沒所謂。 一步,兩步,我從陸地走向潛水艦。 那天的憧憬已然昇華,不再虛無縹緲。 ——我將再度啟航。